舞蹈教师

已有 274 次阅读2021-9-5 08:24 |系统分类:原创杂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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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程虫虫(来自豆瓣)
来源:https://www.douban.com/note/701240469/

他的大腿粗壮,仅仅是大腿,从膝关节开始,小腿又迅速地瘦了下去,其实腰部以上,他都比较瘦,紧,且有线条,拥有一个专业舞蹈演员的基本素质。但是大腿似乎出了错,多年以前,别人就说他是败在了这条大腿上,是它终止了他的舞蹈生涯,连他自己也时不时这么认为起来。十几年过去了,他竟然以这不堪的专业为生计。

他坚持每堂课都穿黑色紧身衣来。

他走路的姿势也不好看,黑色的芭蕾舞鞋,使他的脚显得不合比例的小,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平衡,不至于跌跌撞撞,于是,就有些扭捏了,这种扭捏一点都不美,倒像一个人生失败的姿态。

他从没意识到这点,他努力铭记自己的身份,一个严格的老师,在人群中指点江山。他其实是有一点害羞的,有好几次,他有意识地拉拉他的黑色紧身上衣,尽量让它遮挡两腿间的突起之物,那曲线是很明显的。就算调整呼吸,尽力缩小,那里还是有一个曲线,让人觉得热乎乎的,像蒸笼里待售的包子;那里确实是热乎乎的,他自己都感到了那种热度和潮湿。

于是,他背转过身去,在紧身上衣往上缩的当儿,他的声音猛然变得粗犷起来,像个军人一样地发出了口号:一二三四,二二三四,三二三四……

这个城市似乎是一夜之间对舞蹈狂热起来的。大大小小的培训班、健身房、会所,有资质没资质的,都闻风而动开始了舞蹈健身课。据说,这是一个城市文明化程度的表征之一。有长达半年的时间,各个电视台推出舞蹈秀娱乐节目,海选、精选、PK,拉丁、华尔兹、爵士……毫无基础的人,只要跟着专业老师学上几招,你就会变成活力四射的人;至少在那些露天屏幕里是这样演的。

来上他课的人不算太多,但都比较固定。他并不觉得成年人学习芭蕾舞有什么好处,无论是形态还是神韵,都不能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痕迹。

只有在课程结束后,他才会留意到,她们中的年龄最小的也应该比他大,最大的看看身材,也就知道了,奔着闭经期去了。女人们对他很热情,不是因为他帅,而是觉得他很严肃。

严肃的年轻老师,总让成年女人无故生出些母爱。这种母爱是孩子气的,她们蜂拥上去,询问一些拉伸事宜,都是一些平常之极的问话,甚至还有些自话自说,但就是克制不住那股热烈劲。也有几个有姿色的,身材也有几个看得过去的。这些女人都很积极,拉丁、肚皮舞,什么都参加,只要是舞蹈,她们都不遗余力地去学习。她们中的人也有工作的,但工作不是太忙,所以总有很多时间泡在这里。

于是他捉住了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体,引导,指挥。他一点都不笑,他想这样的话,她们就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了。

为了这种距离,他颇费周折。他蓄了长长的胡须,末端还带着弯曲儿,头发也是长的,末端也带着弯曲儿,有点愤青派头,可是他就是一个舞蹈老师。这样的行装就有些滑稽。他就这样在人群里踱步,左转头,右转头,整个身体保持着芭蕾的矜持,可在别人看来倒像一只山羊,傻头傻脑的黑山羊,在嶙峋的岩石丛林中,既不知进也不懂退。

他不像其他舞蹈老师,整堂课都会和学员们一起做动作,他通常是示范几下,就喊起了口令,就像教少儿芭蕾那样。有时,他甚至连音乐都不放,枯燥的动作,空气异常烦闷,不少人抬起头来看房间正上方的时钟,神情倦怠。他坚持己见,不做妥协,口令一声比一声大,直到发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的两腿之间,他才有一点不适,他拉拉自己的衣襟,遮挡视线焦点所在,等再过了一两分钟,按下了音乐的播放键。

他知道自己的芭蕾跳得不怎么样,但那有什么关系,反正他也不觉得芭蕾有什么好,如果让他在做男人和做芭蕾舞演员中选择,他宁愿选择前者。

一个正常的人,一个男人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二

他到现在都记得8岁被选入学校舞蹈队的光景,考核的老师赞他体形好。那时的“体形好”,其实很简单,在同龄孩子中,个子要高,要瘦,所以选得很仓促也很草率。很快他就被安排去学习芭蕾,他一点意识都没有,混混沌沌的,劈腿、下腰、踮足尖。在舞蹈队里,安排他的角色都是绿叶,刚开始的兴奋感渐渐消失。很快,他开始跟家里抱怨,说自己变得像个女生,被小伙伴嘲笑。他的父母也不懂得引导,只知道,技多不压人,劝他好好学,他就越来越抵触,索性逃课了。直到有一天,父母问他,是不是发了新的校舞蹈服?他才茫然,小队员说,当然啊,我们都领了好几天了,他赶紧去舞蹈队问,才被告知,他因长期不参加训练,没有资格,这真是晴天霹雳,他从来没想过舞蹈队会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。

这样,他断断续续地学芭蕾,两天打鱼三天晒网。老师也不顾他,甚至是逃课也懒得管他。有时,他一身臭汗地跑起来,发现已经错过某个段落了,老师还会安慰说,反正也不是主角,不需要下苦功。

他没有再下苦功,因为此后舞蹈队也没有发过新的舞蹈服。快到中考的时候,他的几个队员因为芭蕾的原因,加了艺术分,而他在这上面一点好处都没捞到。他们在不同的中学里开始了不同的人生,芭蕾,他就彻底地放弃了。

他清瘦的身材似乎是从放弃芭蕾后开始发生变化的。

他不再长个头,座位从最后一排开始逐渐往前移,然后坐在了第二排,一直到高三,他的座位就这么固定了下来。他也会去踢足球,但总是跑不快,不是被别人撵上抢了球,就是被一脚踢翻在地,疼得他捂住膝盖直叫唤。只有在技巧性的体育活动上,他能占上风,比如双杠,单杠,但这些活动仅仅限于体育课。男孩子的集体活动里,都是力量和速度型的,都不怎么叫他,去了也不受待见,他孤单地落在边上,讨好地帮别人守衣服,鲜有上场。

都是你们害了我!他怒火冲冲。他隐隐觉得今天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学习芭蕾造成的。可又具体说不出是什么。他不喜欢那些学习芭蕾的男孩子那种清高和不屑的样子,那不是真正的男人,他觉得。他也不希望别人这么看他。

好歹看了几年的衣服,男孩子们忘记了他的过去,终于接纳了他,于是一起摸鱼,逃学,打电玩……他没有好好念书,也不喜欢念书,那些年,他的父母好像终于看清了自己孩子的本质,放弃了曾经的伟大梦想,他们顺其自然,就着他这么混过了青春期。好好坏坏地上了个地方大学,学的也是个不知所云的专业。他好像要立志成为一个普通人,或者叫正常人,正常的男人。然而,一毕业,他就强烈地感觉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难处了。

工作自然不好找,他又没有特殊的本领。

年岁又见长,酷热的夏季里,他躺在单人床上,很有点回首往昔的感觉,篾席依然很热,密匝结实,像他已经走过的二十几年;看上去什么都经历了,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有什么故事。他的手指触摸着那些条纹,希望找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,可是没有,这一片与那一片,没有什么不同,就像他和他的小伙伴,他终于和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,共同的爱好,现在面临共同的难题——求职。他翻转个身,仰面长叹,很想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异禀赋,或者是有什么被他错过了的?

父亲在客厅里说:“一天都睡觉,睡觉就睡得出钱来吗?”

他也懒得争论。

“你看某某进了国税局。”

“那是有关系的。”他听见母亲为他辩解的声音。

他又翻了一个身,往昔的小伙伴都长成了大人,那个时候有谁找了一个好单位,或者有一份事业上的荣耀,都会被看作“走得快的人”。他模模糊糊听说有曾经舞蹈队的同学出了国,像是拿了奖,他一开始惊讶,然后记忆就全都活了过来。

他和母亲在一块吃饭的时候,就有了点理直气壮的口气,“那时候你们不逼着我练练。说不定拿奖的就是我了。”母亲说,是你自己不练的,

他说,小孩子懂什么,你们根本就不懂教育,唉,他又叹了一口气,说,我最好的时光都被你们错过了。

说归说,但他心里有了一点侥幸。这侥幸,让他的耳目也灵光起来。原来,这个城市里,学舞蹈渐成一股风气,尤其是电视里风气云涌的舞蹈娱乐节目,极大刺激了本城的健身事业。大街上发传单的总是挤眉弄眼地说“拉丁、瑜伽、肚皮舞”,时髦女人们就会驻足下来,问上两句。说不出什么名的舞蹈的就叫“有氧舞蹈”“活力舞蹈”。他成天在招聘会场上转,也在网络上投了不少简历,都石沉大海。虽然让人气馁,但也练就了他见缝插针的本领,这时他凑上去看两眼,问两句,然后接了传单,按图索骥地去应聘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三

虽然很多年没碰过舞蹈了,毕竟是童子功,一些基本的姿势说来就来了,面试他的人,毫不犹豫地给他下了单,希望定下时间来上课。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给聘上了,这个新兴的热门行业显然也没做好太多的准备,舞蹈老师流动性大,你方唱罢我登场,培训中心也没对他们有太多的约束。

最开始他教的是小孩子,很快找到了感觉,中途又换了几个东家,他胆子也渐渐大了,提出要给成年人教芭蕾。这种想法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,他看到那些来学拉丁的成年人,一点基础都没有,却兴致盎然,随便教她们点什么都觉得如获至宝。

成年芭蕾的生意一开始并不好做,于是他建议换个名字,叫“形体训练”,其实都是芭蕾的一些初级知识。这一招果然很管用,切中了女人的软肋,来报名的女人们眼睛里闪烁着火花,仿佛练了这些课之后,马上就变成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了。

一些女学员很把这些培训当一回事,认真地买了芭蕾服装和芭蕾鞋。有的不太自信,就买了常规的健身服。还有一些,对服装也没什么讲究,随便穿了运动服就来了。还有的人,甚至穿着牛仔裤或毛衣。不管穿什么,她们都很认真地练习:这些非专业的装扮,多少可以掩饰她们的笨拙。遇到学不会,跟不上的时候,她们就适时地停下来,那派头跟办公室里的倔强女郎差不多,有几分挑衅和不买账。那时候,他能感觉到她们的质疑,挑剔的眼神,审视他的形体,他的曲线。

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眼光的。于是他会走到学员中去指点姿势,但是他的态度很保守。

“收紧臀部!”有一次他大声地对一个身材匀称的学员说,并且用食指戳了戳她的屁股,以确保她是否动作到位。他确实是一个认真的老师,但是这个小动作立即在中场休息的时候,引起了学员们的哄笑。

“他还很害羞呢。”

“吃豆腐都没胆子。”

他看见女学员一边谈笑一边朝他张望。他的脸绷得更紧了,他绕到另外一个正在练习压腿的学员身边,厉声说,再下去点,再下去,直到那学员撒娇地告饶。他拍拍手,表示中场休息结束。

他当然是男人,这一点他很清楚,他不过是一直在克制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。这是礼貌也是职业道德。但是她们竟然拿这种事情取笑,太无耻了。于是他起了一点小小的恶作剧的念头,他加大了拉伸韧带的难度,延长了拉伸的时间,其实这些动作一点用都没有。他觉得在所有成年人舞蹈培训中,最没用的就是芭蕾了,广告中鼓吹芭蕾健身,芭蕾减肥的例子,也就只能骗骗女人。

“女人过了25岁,骨骼就停止生长了,所以要想改变体内环境,就要多练习韧带。”他断章取义组合自己的悖论,反正学员们都相信他的话,而他自己是不会拉伸的,他煽动地说:“我在南区的一些学员,有一个都43岁了,还能劈腿到鼻子尖,所以你们是有希望的。”他转到人群中,严厉地,一板一眼的,猛地他转过头,逮住一个偷懒的学员,说,“我还没喊停呢。”那学员叽哇地乱叫起来。

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报了一箭之仇。

半年后,他才告诉家里,他在舞蹈培训班里谋了差事,轻描淡写的,又小心翼翼。他是在中午饭快吃完的当儿说的。这样就免去了父母大惊小怪的唠叨——他马上就要出门。

有时,他也会去健身房客串一下,这里的气氛稍微正常些,大多数人抱着增强体质的目的而来。但是在健身房里,他没有什么朋友。他的身材不匀称,无论是从舞蹈的角度上看,还是一个健康男人的立场上看,都有太多的欠缺。“一号”健身房有个教练,胸阔背厚,浑身都是肌肉,真正的美男子,尤为突出的是三块小腹肌,非常漂亮。他们有聊过,他流露出羡慕的神情,健身教练说,我给你指导指导,你也能练成这种效果的。健身教练简单地开了个单子,他一看那强度和时间,就打退堂鼓了,“我就大腿还行。”他拍拍自己的大腿,健身教练笑而不语,用力拍拍他的胸和背,他趔趄了一下。

他又补充说:“练练倒没什么,只是真练成这样了,就怕跳不起芭蕾了。”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四

他在“瓦岗”会所里做到第二年的时候,来了个身材非常丰满的女学员。她穿着高腰背心,紧身长裤,曲线玲珑,几乎他的每堂课,她都参加,而且每次都站在第一排。她穿的衣服也非常性感,乳沟深且长,两个乳房几乎露了一半,像随时要掉下来一样。他在心里给她取了个绰号“半球小姐”。

几节课下来之后,她就问他收不收一对一授课学生?之前也有学员这样问他,不过他从来没有收。他觉得以“半球小姐”的资质跳拉丁更合适。

“你之前都参加过什么一对一私教?”他问她。

“很多。我想知道你的价。你知道开成年芭蕾的并不多。”

他没有回答她,但是课堂上,关注她的时候明显多了。她每次都很欢快,两个乳房活蹦乱跳像她的第二双眼睛,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对视,课后,她还主动要求他帮她压腿,她落落大方的样子,让人欣然接受。

为了避嫌,他让她坐到表演台上,他在地毯上铺了一张软垫,她匍匐其上,大腿晃动起来,她的手指着内侧说:“就是这里痛。”他果真像个医生一样,按住了她的大腿内侧,另一手放在她的腰部上,她浑身都是肉,跟看上去的结果一样,她也穿着紧身衣。很快她就笑起来,大概是把她什么地方弄痒了,她翻过身来,仰面躺着,她看着天花板,很享受的样子。现在,他的全部视线无可回避地落在了那两块开诚布公的乳房上,因为平躺,它们已经流向了两侧,似乎是要碰着他的腿了,原来他的身高刚刚好。

他还在说着教条的话,比如平时应该吃写什么,怎样避免肌肉拉伤。他的小胡子微微翘了下,成了一个带钩的小弯,那些储蓄着的汗水,立马下坠,他感觉到了,把下巴仰了仰。几乎是同时,他感到两腿之间似乎碰到了什么,不比他那阿物更坚硬。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,“半球小姐”依旧笑着,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他的大腿,很无意,很无知的;他的臀部微微向后翘了翘。

“还真是热。”他说。

“半球小姐”突然就坐了起来,头发有点凌乱。“你的手艺很好。”他听见她说,眼神活泼欢快,“我以后要经常骚扰你。”她开了一句玩笑,天真的,烂漫的,无所忌讳的。他以为她要继续要他的电话什么的,但她拍了拍屁股说,我们去那边压一压,就连哄带骗地把他叫到了横杠边。

“好,就这样。”她指挥着两人间的距离,她要他的手扶住她的腿,挺起了胸,现在他看不见他的胸了,他只是机械地扶着她的腿,任凭她前一甩,后一甩,再一甩,要达到某个高度。这次,他没有再扶住她的腰,因为他看见一些佯装照镜子,整理衣服的学员正在有一茬没一茬地朝他们两人看,他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?他的脸有些不自然起来,下意识地,他又拉拉自己的衣襟。

“你干吗总是扯衣服?”他听见她干脆地问。他一惊,显然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的答案。接着她又说,“我自己就是这样练习然后拉伤了。”她全然不顾他措不及防的样子,努力地甩着腿。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她又转过头来问,可他再也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,他干巴巴地站在那里,他的手随着她的腿起伏,但是几乎没有靠上,悬在空中。他看了看时钟,原来他结束课程已经15分钟了。

“就这样练。”他说着,然后去了男更衣室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五

能够来“瓦岗”的,应该不是特别年轻的女人了,这是由消费水平决定的。他对那些身材不错的女学员还是有所青睐的,但是他从不表露什么,她们实在太热情了。他曾和其中的一两个吃过饭,仅仅是吃饭,东拉西扯了一番彼此的生活际遇,之后没有下文。他有时也会猜测她们的职业或家庭,很快就放弃了和她们交朋友的愿望。他也不像有的男教练,借着交朋友的幌子,到处收私教服务;那样的话,收入更高。他想他应该成为一个网络管理人员,或者其他技术工作者,他不太像一个艺术工作者。课堂上再见到她们,聊的仍然是芭蕾或营养健身什么的,他们的话题,一旦超出这个范畴,就会变得乏味。

他怀着这样的常识,对“半球小姐”做了判断,于是后来的几次,他对她就有些躲闪。“半球小姐”倒是一如既往地欢快,甩着两个大胸走到他面前,“哎哟,昨天又拉伤了。”或者是“人老了,好多都做不来的”。她说自己老的时候,一脸的娇嗔。好像就是因为他的冷落,才让她花容褪色的,她的脸也肉乎乎的,让人想捏一捏。于是,他又情不自禁地拉拉自己的衣襟。他突然想起不该做这个动作。

于是问人群里:“有谁需要帮助?”

“这里!”有人举了手。他训练有素地走过去,开始了辅助练习。他做得很卖力,看上去整个人都伏上去了一样。下面的人喊痛,他在上面说,坚持一下,坚持一下,旁边的人看着偷笑。

“有谁还需要帮助?”他大汗淋漓地问,胡子都翘起来了。举手的人多了起来,“这里!这里!”她们叫起来,像是一个玩笑,女学员们互相递眼色,今天,芭蕾舞老师肯定是遇上什么高兴事了,他这么容易接近的,尽管他说的话,四平八稳,并不诱人。为了让他更富魅力一些,一些年老的女学员,告诉他某个会所的行情,用一种体己和老于世故的态度,并暗示他生活可以更好些。她们也有一些朋友是那里的VIP会员,如果他想去,可以帮他说话。

“我们可以推荐你的。这样你可以要个好点的价钱。”某女学员眨眨眼,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他来。

如果他识趣的话,应该顺着别人的话说,然后要个电话什么的,私下联系。但是他既没这方面的心思,也没有回绝人的愉悦技巧,他摸摸自己的长头发,直愣愣地说,那还不累着我?

这天,他照例去“瓦岗”上课,服务台递给了他一封信。他没有诧异,现在女学员们总是喜欢给他一些请柬,红白喜事、儿子结婚、出国宴、生日宴都要邀请他。但他从来都不去,她们似乎也很理解,送请柬,似乎仅仅是告知他,你的某个学员生活有了变化。

他打开来,还没看完,脸就变了,他揉成一团,捏在手里。服务员见他表情奇怪,问什么好事?乐成这样?他板着的脸有几分狰狞。

“谁给的?”

“不清楚,就放在这里的,写着你的名字,我们就转给你了。”

他不相信地看着两个工作人员,她们也望着他,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“瓦岗”里来来往往的人,洋溢着等待他的喜悦。然后他看见了“半球小姐”,眉飞色舞地在学员中说笑。

他把揉皱的信用一只手展开,大拇指几乎在抠上面的字:

“不要再扯你的衣襟了,永远都不会‘起来’的人!”

信被他戳破了一个口子,他什么都没说,沉默地走向男更衣室,一到更衣室,他就想算了,今天没心情上课了。可是坐了一会,他还是习惯性地穿上了黑色紧身衣,习惯性地在镜子里看看他的曲线,他的曲线真还不怎么好,他的阿物如此突出。他阴沉着一张脸,走上表演台。所有的学员都望着他,因为,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,他目光尖利,他压抑着怒火,刻板地上完了课。

结束后,不知怎的,他走到“半球小姐”旁边,几乎是挑衅地猛拉了自己的衣襟,遮住自己的两腿突起处,这个动作幅度太大,又突兀,不仅“半球小姐”,其他女学员也都奇怪地看着他。

“‘假日’那边正在挖人。”他盯着她说。

“半球小姐”眼睛一亮,“他们找你了?”

“他们的条件不错。”他观察她。

“半球小姐”眼神有些闪烁,猛地拍了他一掌,“你可不要跳槽啊,我们都舍不得你。不过,你真要走了,记得请我们吃饭。”最后这一句声音太大,一些学员都拥过来,仿佛他真的要离开“瓦岗”了一样。他看见每个人的表情都差不多,紧张、惊奇,事无巨细地打听,而且还把她们曾经知道的情况贡献出来。他被簇拥其间,她们的视线没有停留在让他不适的地方,完全是眼睛与眼睛的交流;她们原来都是关心他的,他几乎要排除这群学员的嫌疑了。

第二天,他又收到服务台给他的一封信。“不要再扯你的衣襟了,细若无物。没人注意它。”他熄灭的怒火又被挑起。

“什么意思!”他大嚷了一句。

服务台惊惧地望着他,写什么了?他觉得这群女人真是无聊,“无聊!”也又大嚷了一句。

他换好衣服,站在表演台上,下定决心要找出始作俑者。但每天来上课的总有些不一样的人,有三分之一的流动程度,写匿名信的虽说就在其间,可也很难找。

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。

做竖直半倒立时,要求臀部夹紧,腿部力量尽力绷直,他照例在人群里检查动作,他的口令也比往常温柔了。突然,周围静了下来,只听得啪啪两声,干脆有力的巴掌落在了谁的屁股上。“半球小姐”哎哟地叫了起来,竖直的腿眼看就要落地,他又趁热打铁,猛抽了她屁股两下,“叫什么叫!”他凶道。“这点苦都吃不得!”他像训孩子一样毫不留情,旋即,自鸣得意地朝台上走去。没有被打屁股的,立马把自己绷得紧紧的。他看着镜子里的女人,想,贱货,不就是想打屁股吗?打得你跳!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六

信还是隔三岔五地来。他劝诫自己要有耐心,对垒才刚刚开始,反正,你来一封信,我就打一个女人的屁股。打女人的屁股。他很为自己的这个对策高兴。如果他能给这个人一点亲密的暗示,这件事情就会立刻停止,当然,他就知道是谁在捣鬼。

有时候,女学员肉轻,一巴掌下去,人就跳起来,甩手不练了。他就恶狠狠地说:“黄荆棍下出好人!知不知道?”这是小时候,他常听老人说的一句话,专门对付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。

有新来的女学员不买账,说他下手太重,根本就是粗暴体罚。

很快,他又收到一封信,说他打屁股是性压抑的体现。服务台把信递给他的时候,距离第一封信快三周了。她们说:“嗨,什么时代了,还写信。把你的手机号留给学员吧。”她们嘲笑他。

他感到了绝望。他要调整作战计划,每节课只打一个屁股周期太长,他改为每节课挑两个女学员攻克;在他帮她们做身体拉伸的时候,稍有不完美,巴掌就肆无忌惮地落下来。

“姿势!姿势!”他一边打一边严厉地教训。

被打过女学员不允许他跟没事人似的,趁机对他开起了半荤不素的玩笑,那种亲密,比满屋充塞的汗味还有黏稠。如果有时,他佯装不解,不想继续这些话题,她们还会群起而挑逗:“你不会连这都懂不起吧?要不,打你两下屁股,你什么都知道了。”他真想一脚朝她们踢去。

一个多月过去了,打女人的屁股非但没有一点进展,反而情形对他更加不利。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,下手一次比一次重,打得手都红肿起来,痛,爆裂的痛。下课后,他要在男更衣室里用凉水冲上整整5分钟,那些水,让他的手掌变了形,变成两瓣,两瓣变四瓣,四瓣变八瓣,开出了无数个屁股模样的水泡。他有些怕了,抽回自己的手,怜惜也不是,憎恨也不是,他呆呆地立在水池边,感到没有比这件事让他耻辱的了。

匿名信,被有条不紊地收集起来,有十几封了,全放在床底。他请了两天假,没有去“瓦岗”,那些信让他倍感烦恼。如果不去上班了,这件事就自然画上了句号,可是,现在不去就等于是输了。他想起那里的空气,那里的空调,还有服务员总是一副无辜的表情。窗户边的假树、假藤条……细细想来,那空空的练功房里还有这么些拉杂陈设,真是不经想啊。最后他终于想到芭蕾,那颗幼年时的毒瘤,枝枝蔓蔓,顽疾股隐藏行踪,直到今天,开了花结了果。

霎那间,他顿悟到了这个毒瘤。从一件失去的舞蹈服装,到无法控制生长的大腿,到现在,接二连三的羞辱……他怎么就阴差阳错捡起这个他已经抛弃了的旧物?他反锁上门,换上芭蕾舞服装,这种锦纶制作的服装,有一种游泳衣的感觉,还是女式的游泳衣。

他就这样站在镜子前,想象着那些女学员是怎么偷看他的私处,学员那么多,他能捕捉的眼神实在有限。

他把信从床底掏出来,齐整地摆在地上,按照舞蹈课的队形摆放。这些女人,他骂道,并且陷入了一场恍惚的思索中。小时候,碰到两军抓叛徒的游戏,都会用水枪射击做记号。寻找者从背后开枪,心里有鬼的,就在那个时候露了原形。于是大家群起而扫射,双方相战,气势磅礴。而这样一把好水枪,关键在于推拉柄,既要压力大,又要速度快,每一个没被射到的人都欢呼雀跃。水枪,终是没有杀伤力的,后来不知谁先发明了在水枪里灌辣椒,这种暗器很快得到普及。他记得有一次,辣椒水射到了他的眼睛,那种灼热和疼痛让他泪流如河。

其实,他的眼泪很少,可是他闭上眼睛,都觉得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红汤。他嚎啕,不停地,并且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如瀑布一样凶猛的辣椒水挂在面前,从他眼睛里一泻如注,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气势磅礴的水涛声中。这种感觉他记忆深刻,在他刚参加完中考,决定和芭蕾划清界限的一个清晨,他也有过这样的体会。现在,他只需要闭上眼睛,就可以回到13岁的少年时代,敌人就在正前方,他要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。

一个星期后,他恢复了常态,决定用理智回复这段时间的诽谤。他把匿名信放在盒子里,决定第二天上课的时候,要公开、坦诚地讲述这起诽谤事件。他甚至想好了说辞:“今天我要给大家宣布一件毁坏我名誉的事情……怎样做人,怎样做女人,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来讲……我希望她还我一个清白,我等着她承认错误……我完全可以运用法律手段,但是考虑到不堪设想的后果,我决定给她最后一个机会……”

为了这段合适的表演,他决定迟到10分钟,在大家不耐烦的期待下,这枚炸弹才会有威力。

但是,他刚一跨进“瓦岗”,服务台就递给他一封信。上面赫然写着:“以为你打屁股就能打出我是谁来了吗?”他没拿稳那张纸,纸飘了起来,飘到空调窗的时候,发出哗啦啦的声音,是牛皮纸,旋即往下沉,很快,发出了“吱呀”的声音。那是服务台前的一块地,没有铺地毯,瓷砖被擦得光洁亮堂,他看见那张牛皮纸欢快地在地上刮着,摩擦着,那种节奏感,充满了肉欲的气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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